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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葛(ge)亮:每(mei)个人都(dou)能够是伶仃(ding)的历史,有自我纪年的方式(shi) | 专(zhuan)访,连思睿,时代,当代
记者 | 实习记者 周文晴
编(bian)辑 | 黄月 尹清露
说这禅寺是闹市中的一方净土,不为过。纵然最繁盛的旅游(you)时节,这里仍可取(qu)静……卧听(ting)竹林(lin)叶响,冬夏(xia)皆可观游(you)鱼……因是桧木打造(zao),天色静朗时,能隐隐地闻见极(ji)清凛的气息……
这是作家葛(ge)亮笔(bi)下的志莲净苑,位于香港市区(qu)中心的宝刹之(zhi)一。现如今,这番古典俗气的园(yuan)林(lin)意象似乎已因当代文化的众声喧哗而渐(jian)趋游(you)离于时代,但葛(ge)亮认为,闹中取(qu)静,沉淀与悦纳,正是当代人应有的思考面向(xiang)。这也是他在其新作《灵隐》中的观念。
继(ji)“家国三部曲”(《朱雀》《北(bei)鸢》《燕食记》)以后,《灵隐》开启了他新的写作系列(lie)“南方图志”。小说分为“父篇”、“女篇”、“番外(wai)”三个章节。性情温(wen)厚的南华大学教授连粤名(ming),因犯下伦常血案被(bei)捕,围绕他的终身(shen),牵连出粤港百年历史变(bian)迁。女儿连思睿兼负罪犯家族、变(bian)性者恋人、智障孩子的单亲母亲多重身(shen)份,蒙受各路舆(yu)论打击。告辞(ci)先生时代后,连思睿于尘世与佛堂之(zhi)间安放心灵,重启人生。粤港大地上的百态众生,其遭际与应对,亦各成历史又彼此交(jiao)叠。
《灵隐》
葛(ge)亮 著
湖南文艺出书社·博集天卷 2024-8
葛(ge)亮日前接受界面文化(ID:booksandfun)专(zhuan)访,探究了他对时下的省思、对个体的通知,及其书写下的“当代人的心灵史”。
嘈杂时代消泯共情与自我决定的机会
界面文化:你(ni)酝酿《灵隐》用了五年时候,可否(fou)介绍一下成书历程?
葛(ge)亮:《灵隐》脱胎(tai)于2018年中国香港地区(qu)的一起社会案件:一位大学教授因为种种原因杀害了他的妻子。这在香港地区(qu)乃至(zhi)香港以外(wai)一时甚嚣尘上。我一方面作为小说创作者存眷到那个案件;另一方面,主人公的身(shen)份让我发生了行业共情。我们(men)不停称大学是一个绝对封闭的、高贵的人文空间,何至(zhi)于让教授做出这样一个有悖(bei)人伦的行为?
任何一个社会案件或重要的社会景象,最早期引起的反响往往都(dou)介于大众层面,这类甚嚣尘上对某些深条(tiao)理(li)的东西(xi)必将有所遮蔽。我不想以绝对草(cao)率的、众生喧哗甚至(zhi)狂欢式(shi)的着眼点去浮现这位知识分子,而是希(xi)望(wang)穿透表层,探究其行为背(bei)后全部的心灵动线。另外(wai),任何个人行为都(dou)是在ta所生长的时候路径之(zhi)下发生的选(xuan)择,我也更加(jia)存眷源自时代的起因,一些更深条(tiao)理(li)的元素。这必要有相应的沉淀。
葛(ge)亮近照(zhao)(采(cai)访对象供图)
从(cong)18年跟踪这个案件到当下,小说的创作周期伴随着我作为小说创作者本身(shen)的沉淀历程。在某种意义上,这个案件为“南方图志”系列(lie)的开启给予了一个契机,为从(cong)个人的角度切入时代、切入历史提供了很好的入口。
但是入口的进入必要一个历程。书的封面上援用了元朝高僧惟则的诗句“人道我居乡村里,我疑身(shen)在万(wan)山中”,我觉得这就是我们(men)当下人的处境:我们(men)身(shen)处的时代太甚嘈杂,信(xin)息频(pin)密的甚至(zhi)高压的传输已对我们(men)造(zao)成克制,使我们(men)失去了应有的共情感,也消泯了我们(men)自我决定的机会,不得不服从(cong)于网络时代单向(xiang)的信(xin)息传导。这也成为我写这本书的另一启事。
界面文化:《灵隐》稀释了当代人的魔难。比方父亲连粤名(ming)身(shen)为南华大学教授,学界党派(pai)林(lin)立(li),妻子精神破裂;女儿连思睿的恋人在变(bian)性手术后丧生,本身(shen)也因父亲杀妻案而蒙受疾风骤雨般(ban)的网络暴力。
遭遇(yu)性别认同、舆(yu)论打击这些似乎独属于我们(men)这个时代的课题(ti),连家父女的态度却(que)一直是温(wen)煦而平(ping)和(he)的,读者好像瞥见赛博空间里婆娑着旧日的灵魂。你(ni)是不是有意营造(zao)一种时代的错置感?书中人物(wu)所面对的命题(ti)是当代的照(zhao)样永恒的?
葛(ge)亮:你(ni)所说的“赛博空间里婆娑着旧日的灵魂”,很对应于我在后记中写到的志莲净苑。它位于香港闹市,是亚洲现存最大的全木构仿唐修建,身(shen)居个中,好像回到了古典安谧的园(yuan)林(lin)。一抬头,四周却(que)都(dou)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。这必将有种非常强烈的错置感,甚至(zhi)是倒置感,一方面是古典沉寂,另一方面现代、仓促和(he)克制感又时刻劈(pi)面而来。我们(men)作为当代的书写者,一定会面对这一系列(lie)克制性的命题(ti)。
这时个体必要做出某种选(xuan)择。直接的抗衡是一种方法,这类应对最终会走(zou)向(xiang)另一种极(ji)端。而闹中取(qu)静,沉淀以后的柔性判断,更接近于我们(men)当代人的思考面向(xiang)。
香港志莲净苑。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以是,小说中存在着一个引渡者的脚色——段河。他是一个青年人,底(di)本是澳门赌场里的发牌师(shi),厥后成了造(zao)像师(shi)。按照(zhao)收留他的庆阿爹的说法,造(zao)像历程中的放水、去柴、守候,是在去除(chu)他的“业”,因荷官这份工作充满了生存的爆裂感。今后他成了别人面对社会问(wen)题(ti)的引渡者,特别是连思睿。连思睿在拯救恋人林(lin)昭的历程中留下了一个孩子,成了单亲母亲,同时父亲连粤名(ming)身(shen)陷囹圄,使她成为罪犯的女儿。这些劈(pi)面而来的压力,都(dou)是现代社会的象征和(he)隐喻,此时出现了引渡者段河。段河引渡的意义除(chu)去连接了传统和(he)现代,亦承载了连思睿作为一个现代人所面对的生命镜像,给予了她一个园(yuan)林(lin)。她能够安定上去,有所栖居——这就是心底(di)一片可停驻可灵隐的园(yuan)林(lin)的意义。
界面文化:你(ni)屡次提到园(yuan)林(lin)的意象,古典园(yuan)林(lin)对你(ni)的写作发生了怎(zen)样的影响?
葛(ge)亮:园(yuan)林(lin)在美学角度对我影响非常大。包括(kuo)童寯、阮仪(yi)3、陈从(cong)周在内的几位大家,其生命观、美学观体现于他们(men)的造(zao)园(yuan)方式(shi)。在我看(kan)来,建造(zao)园(yuan)林(lin)的美学理(li)念能够和(he)文学加(jia)以融通。
陈从(cong)周老(lao)师(shi)有一篇文章叫《说园(yuan)》,提出了看(kan)园(yuan)的两种方式(shi)。一种是“动观”,即跟着景致走(zou)。他以拙政园(yuan)为例,从(cong)戴月迎(ying)风起跟着园(yuan)林(lin)全部的动线在走(zou)。另外(wai)一种叫做“静观”,即立(li)足而观。前者是“径缘池转,廊引人随”;立(li)足而观则必要停上去,通过不同的角度去看(kan)园(yuan)林(lin),这时“看(kan)”的动作是由我们(men)作为自动的观照(zhao)者收回的。面对当下纷纷的社会景象、社会变(bian)乱的打击,我们(men)是必要立(li)足,停上去,甚而是慢上去的。
对于创作者,长篇小说的写作也类似一项建造(zao)工程。我曾经写过一篇《梓人的观看(kan)》,梓人对应于现代的修建师(shi)。我自比梓人,认为小说的结构也是一种文学的观看(kan)方式(shi),作者通过结构的编(bian)排,把看(kan)到的天下表达给读者。
历史充满了演进和(he)诉说,而不是铁板一块
界面文化:不同于此前的“家国三部曲”搜罗(luo)时代兴衰,《灵隐》愈(yu)加(jia)聚焦当下,更侧重个体应对魔难的心灵史。这是不是是你(ni)书写微观历史的一个新的尝试?
葛(ge)亮:“家国三部曲”的确将大叙事——特别是晚清以降辐射至(zhi)今的线性历史——作为写作的主脉(mai),但也已含有我自身(shen)对于历史浮现方式(shi)的某些反思。比方《北(bei)鸢》中的石玉璞(pu)(原型是褚玉璞(pu),在上世纪20年代担任直隶省长兼军务督办,鼎盛期与张学良、张宗昌并称奉鲁直三英)算是一个纵横捭阖式(shi)的人物(wu)。当政敌刘珍年威胁到其政治职位的时候,他的夫人说了一句话:“你(ni)造(zao)出了时势,就莫怪时势造(zao)出了他这个英雄。”写这句话时我就在想:我们(men)总是堕入对历史和(he)个人之(zhi)间二元思考范式(shi)的拘囿,这是不是是唯一谛视历史的方式(shi)?
《北(bei)鸢》
葛(ge)亮 著
人民文学出书社 2016-01
我们(men)照(zhao)样要把个人嵌入到历史中去考量。我写褚玉璞(pu),并非写他在沙场上的纵横捭阖、时代风云变(bian)幻间的指挥方遒(qiu),更多存眷他在家庭里做为丈夫、尊长、父亲的状态,希(xi)望(wang)还原历史人物(wu)为“人”,还原宏(hong)大情感为人之(zhi)常情。所谓“风起于青蘋(pin)之(zhi)末(mo)”,除(chu)了“大风起兮”的大叙事,我也最先注意“青蘋(pin)之(zhi)末(mo)”的意义——它其实指向(xiang)一个又一个的个人。
个人应对茫茫时代的心灵史,含有非常深重的个体烙印。所谓“一将功成万(wan)骨枯”,仍然是把“万(wan)骨”嵌入“一将功成”的大叙事图景,但我们(men)能够把个人本身(shen)作为历史演进的方式(shi)进行谱写。每(mei)个人都(dou)能够是伶仃(ding)的历史,有自我纪年的方式(shi),既不是服从(cong)于所谓的“大历史”,也不是与“大历史”博弈或是反拨它,而是遵循自身(shen)的生长之(zhi)径。
在此环境下,我最先写《灵隐》。我特意分成了几个章节,从(cong)父亲的角度、女儿的角度各自缔造(zao)个体的历史。同时它们(men)又相互打通,父亲生命中有女儿的故事,女儿生命中有父亲的命运。甚至(zhi)看(kan)似自成一体的关于女性乌托邦的番外(wai),也嵌入到了连思睿的个人史,构成了互文干(gan)系。它像一个又一个器皿,每(mei)个人甘苦自知的同时,也能够通过交(jiao)流(liu)沟(gou)通,让彼此映照(zhao)存在。而这类体验末(mo)了扭结成了完整的微观史的群落,不再是铁板一块、不容置疑的“大历史”。它能够是多元的、丰富的,同时充满了演进、诉说、体验中的博弈抗衡,发生更多开放性和(he)不确定性。这些恰(qia)正是我想在新的作品系列(lie)中表达的。
界面文化:关于聚焦个体生命历程反倒扩大了历史乘写的开放性和(he)不确定性,你(ni)能够具体说说吗?
葛(ge)亮:历史的开放性和(he)个人史之(zhi)间是相关的。在《灵隐》中很丢(diu)脸到明确的变(bian)乱逻辑的走(zou)向(xiang),它不停是围着人物(wu)走(zou)。既然是罪案,多数人会处理(li)为变(bian)乱逻辑甚至(zhi)于推理(li)逻辑,但我末(mo)了选(xuan)择的是只管涤清我们(men)对于案件的刻板印象,照(zhao)样进入到人本身(shen)。以是中间有一系列(lie)的留白,结尾也是开放性的。
这也反应了我近期历史乘写的偏偏向(xiang)。写《北(bei)鸢》时对我近百岁(sui)的祖辈有过直接的访谈,老(lao)人家谈到一些具体的变(bian)乱,他今天和(he)明天说的很有可能是不一样的,他的记忆在不同场景下有倒置重复甚至(zhi)自我颠覆。这对我很有打击:我该怎(zen)样去把握(wo)真实?厥后突然有一霎(sha)时我猛醒了:为什么要用我的史观来拘囿一位老(lao)人表达历史的方式(shi)?大概(gai)他是对的——历史就是博大的、开放的、不停被(bei)颠覆又更生的。
这对我的史观的打击非常大,也造(zao)就了《北(bei)鸢》以及厥后的《燕食记》中历史的演绎方式(shi),由此也为《灵隐》做了铺(pu)垫(dian)。固然《灵隐》的体量没有“家国三部曲”庞大,但从(cong)某种意义上说,是我目前为止史观最为会合的表达。它脱胎(tai)于一个社会案件,但远远大于对案件本身(shen)的谛观。
《燕食记》
葛(ge)亮 著
人民文学出书社 2022-8
《灵隐》的英文书名(ming)Hidden Spring也和(he)个人历史相关。通常,历史的演绎方式(shi)是要被(bei)说出来的,然而中国的表达方式(shi)和(he)西(xi)方是有区(qu)别的。西(xi)方人更注重宣之(zhi)于口,好比纳博科(ke)夫的作品Speak Memory,夸大把记忆讲出来,但是中国的艺术和(he)文学中有更多言未尽而意达的部份。
中国人有一些可意会弗成言传的通俗表达,比如“孩子还小”、“大过年的”、“人都(dou)走(zou)了”,它提供的不是具体信(xin)息,而是营造(zao)了一个语境,在此语境之(zhi)下我们(men)杀青心灵的交(jiao)汇和(he)共识,这和(he)西(xi)方特别是美国的低语境文化大相迳庭。文学也是如此。“长安一片月,万(wan)户捣衣声”、“镜湖三百里,菡萏发荷花”,都(dou)是以景造(zao)境,话不多,胜过千言万(wan)语。“灵隐”在某种意义上是文化中沉淀下去的部份,只可意会而弗成言传的部份,是我们(men)中国人缔造(zao)心灵的方式(shi)。
回归到此前的问(wen)题(ti),为什么连粤名(ming)教授面对如此之(zhi)多的变(bian)故和(he)魔难,却(que)能够一种绝对舒(shu)展淡和(he)的方式(shi)去应对?这大概(gai)就源自于中国人长期沉淀所带(dai)来的对时势的包容感。对历史的缔造(zao)也是一样。固然《灵隐》书写当下的社会,存在一些绝对锋利(li)的部份,但我希(xi)望(wang)用我们(men)本身(shen)的心灵去稀释和(he)沉淀它们(men)。不仅显现我们(men)的生存观、天下观,甚而还有美学观。
界面文化:即使是个人的心灵史,也不仅指代变(bian)乱或经验,还包含如何言说以及为何如此说,就像舞台(tai)上的统一幕剧,不同的打光方式(shi)创造(zao)了迥异的“真实”。你(ni)偏偏爱的打光方式(shi)是什么呢?
葛(ge)亮:“打光方式(shi)”的提法非常震动我,这是更高层面的美学的认证和(he)谛视。电影采(cai)取(qu)的镜头说话与这个问(wen)题(ti)非常相关。
不同于笔(bi)墨留给读者自行演绎的开放空间,影视作品天然含有霸(ba)权,因为所摄形象直观地存在于那里。但我特别喜欢的一位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选(xuan)取(qu)的处理(li)方式(shi)是,他全部的作品都(dou)采(cai)纳一种“枕头机位(pillow shot)”,特别是拍人的特写时,有微微的仰角。这除(chu)了代表他的美学观、生命观,也代表了他对于真实的理(li)解:镜头所摄之(zhi)下,塑造(zao)了形象的同时,给予每(mei)个人物(wu)以平(ping)等的尊重。
小津安二郎的电影《东京物(wu)语》。图片来源:豆瓣(ban)
对个体的尊重也是我想在《灵隐》中传达的。书中有些人的选(xuan)择非常锋利(li),无论是庆徒(tu)弟决然选(xuan)择了还俗,照(zhao)样林(lin)昭决定做变(bian)性手术,以及连粤名(ming)精神失常的妻子袁美珍和(he)原生家庭的拒却(que)。但在我表达他们(men)的个体选(xuan)择时,希(xi)望(wang)不假(jia)臧否(fou),而是以本身(shen)的理(li)解将其浮现出来。此时,对于天下乃至(zhi)个体的一种微微仰角的态度,给了我很大启发。我作为作者也必要将本身(shen)的价值判断“灵隐”,在我们(men)这类高语境文化的共识下,相信(xin)我与读者之(zhi)间能够到达对于历史缔造(zao)的默契。
界面文化:你(ni)会以饮食作为个中一种承载历史和(he)记忆的要素,曾说“食观即史观”。《灵隐》中也有大量有关饮食的书写。在你(ni)看(kan)来,食物(wu)怎(zen)样塑造(zao)了我们(men)的文化记忆和(he)生命经验?
葛(ge)亮:首先,食物(wu)表达了人类的记忆,从(cong)“大历史”到个人史,组成了非常重要的文化载体。同时,食物(wu)也是打通感官的具象化的表征。
从(cong)记忆的角度来说,在《燕食记》里,向(xiang)太史(原型是晚清京官、美食家江孔殷,终身(shen)嗜好美食佳酿、古玩收藏)和(he)他的侄子向(xiang)锡允有过一段对话。他说:“当年我和(he)兄长,同师(shi)从(cong)跟随康南海,同年中举(ju),同具名(ming)公车上书,但命运殊异。我和(he)他吃的末(mo)了一餐饭,只一道菜,就是这菊(ju)花鲈(lu)鱼羹。只一壶酒,是他从(cong)晋中带(dai)来的汾酒。”这时历史是什么?就是一壶酒和(he)一道菜。食物(wu)黑白常有力的历史表征,其对记忆和(he)文化观念的塑造(zao)能够超出说话、习气、偏偏向(xiang)、立(li)场。用饭的一桌人不知道彼此的来处,但味蕾(lei)共同被(bei)打通的刹时却(que)能够凝聚为群体。连粤名(ming)和(he)袁美珍为什么会走(zou)到一起?有一句广东话叫“撑(cheng)台(tai)脚”(一对情侣(lu)用饭,一起把桌台(tai)撑(cheng)起来)。这就是一种生命共识,因为桌上几道菜,他们(men)杀青了休戚(qi)与共的干(gan)系。
食物(wu)作为史观的意象关联着我们(men)刚才讲到的“静观”。香港的茶楼杏花楼,底(di)本是一个饮食空间,却(que)实现了对于历史的界说。很多历史大变(bian)乱都(dou)在那里发生。1895年,孙中山、杨衢云、《德臣西(xi)报》的记者黎德等人就是在这茶楼包间里草(cao)拟了广州打击方略(lue)和(he)对外(wai)宣言,确定成立(li)共和(he)政府后选(xuan)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。史乘中的历史往往浮现为非通例整、谨严的面目,然而却(que)是三教九流(liu)鱼龙混(hun)杂的茶楼这样的社会边沿空间,帮助躲避浩繁眼线而缔造(zao)了“大历史”。这是多么吊诡(gui)的事实。
食物(wu)也代表了时候的刻度。《灵隐》中写到了几个年节。比方开篇的观音诞(dan),庵(an)堂之(zhi)内,绕佛的历程中,阿嬷(ma)带(dai)着女眷们(men)一起准备下锅煮百人的斋菜,隆重的典礼末(mo)了照(zhao)样落实于饮食。食物(wu)界说了中国人的节庆概(gai)念,端午吃粽子、中秋吃月饼,这就是我们(men)共同的文化记忆。
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食物(wu)也浸润了人物(wu)自身(shen)的生命体验。从(cong)个人生命史的刻度到“大历史”的刻度,就是由这无情有味的一粥一饭界说的。
无需减(jian)少内耗,
魔难也是生命历程的一部份
界面文化:书中你(ni)反复提到“香港也有座灵隐寺”,江南与岭南之(zhi)间因而组成了某种文化对位。这是不是意味着你(ni)认为两地文化间存在某种共性?
葛(ge)亮:我之(zhi)以是夸大这句话,是想注解我们(men)对某些概(gai)念和(he)空间有成见和(he)刻板印象。比如一提到“灵隐寺”,就是杭州的灵隐寺(建于公元326年,所谓有“仙灵所隐”),这座寺院能够称为“古刹”。但是,原来香港也能够有一座灵隐寺。这座灵隐寺于1928年由臻微法师(shi)在羌山山麓建造(zao),又经过灵溪法师(shi)的“力肩修托,努力晨禅”,香火也近百年了,但是远远称不上“古刹”。
“原来香港也有一座灵隐寺”,“也”这个字(zi)意味着,首先,我们(men)必要去除(chu)某种刻板印象;其二,在新的空间中也有一种新的解读的可能。这就涉及到你(ni)讲的文化对位。我们(men)身(shen)处本身(shen)的个体空间或一己(ji)之(zhi)见时,对于另外(wai)的可能性是排他的。而当我们(men)真正意义上体认到平(ping)行空间中的多样可能性,将开启全新的天下。当你(ni)知道香港也有座灵隐寺,和(he)你(ni)脑海中的古典的古刹发生了某种对应干(gan)系,你(ni)会释放各种想象力,去看(kan)天下、人生、历史。
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在《灵隐》的第二部份,当每(mei)一个大节都(dou)出现了这句话的时候,引出的是一段又一段的关于人本身(shen)的自我体验。这提供了一个契机:我们(men)的生命是能够被(bei)翻开的。
另外(wai),所谓的中国叙述也长期叠合于中原叙述,印刻在“中国文化”中的“安土重迁”、“落叶归根”,都(dou)是南方的概(gai)念。即使南方也不是铁板一块,在江南、闽南、岭南的历史和(he)地理(li)的多元气象中是存在对位的。当我讲“香港也有做灵隐寺”,是在刻意和(he)所谓的古刹引出的有关历史的想象拉开距离——我要讲另外(wai)一座灵隐寺的故事,是和(he)岭南有关的,多元的,瑰(gui)丽的。我们(men)能够站在香港的灵隐寺北(bei)望(wang)那座古刹,同时,围绕香港灵隐寺发生的南方故事,也在和(he)南方的历史叙事发生反哺和(he)对话。
界面文化:早先几年还有评(ping)论说,葛(ge)亮笔(bi)下的人物(wu)是有佛性的。《灵隐》更是“一半佛陀一半神”,一切触目惊心都(dou)于佛性智慧中归于平(ping)和(he)。遐(xia)想到近期年轻人志愿入寺修行成为一种时尚,你(ni)认为宗教或民间信(xin)仰在当代人的心灵际遇(yu)中承担了怎(zen)样的脚色?
葛(ge)亮:我听(ting)到时下很流(liu)行的一句话,“当代青年人在上学和(he)上班之(zhi)间选(xuan)择了上香”。但总结为宗教的意象又过于绝对,反而是每(mei)个人必要在当下的生存,特别是升学、就业等庞大的压力之(zhi)下去寻求心灵的栖居。
佛教中所谓苦集灭道,将现实中的三千烦(fan)恼“一念无名(ming)”;我们(men)也总想逃脱现实,去往诗和(he)远方,但这反而会加(jia)固处理(li)具体问(wen)题(ti)时传统和(he)现实中间的壁垒。实际上,引渡的意义恰(qia)恰(qia)在于学会认可生命中的相遇(yu)和(he)承载。
我打过一个比方:全部人像是在一列(lie)火车上,只能看(kan)到半边的风景。大概(gai)它让你(ni)欢呼雀跃、沉浸个中,让你(ni)认同,引以为生命的全部,但你(ni)不停没有意想到,你(ni)忽(hu)略(lue)了另外(wai)一边的风景。《灵隐》的意义恰(qia)恰(qia)在于,在充满了车马之(zhi)喧的现实中,去善(shan)待生命中的一切所遇(yu)。
我们(men)总是夸大要和(he)魔难息争,我觉得否(fou)则,魔难也是和(he)生命历程共生的一部份。我们(men)不必要求得减(jian)少内耗,让生命一马平(ping)地,每(mei)一枚生命碎片凝聚在一起,才组成完整的人。
界面文化:同样富有张力的还有小说中的人名(ming),譬如年轻的引渡者换做“段河”,不幸的孩子偏偏偏偏起名(ming)“阿咒”。这样的命名(ming)暗含了怎(zen)样的应对遭遇(yu)的方式(shi)?
葛(ge)亮:这首先仍然是对刻板印象的去除(chu)。命名(ming)通常代表着我们(men)的希(xi)冀乃至(zhi)祝福。比方说有人名(ming)叫“美丽”,就会自我感觉美丽;名(ming)叫“明亮”,就好像生命充满了色彩(cai)。这类自我暗示或归属也会构成某种局囿:人会被(bei)标签化。
在这本小说里,我会反其道而行之(zhi)。给一个年轻人起名(ming)叫段河(断河),置于逝世地而后生,让一个不受祝福的孩子就叫“阿咒”,凸显出生命的张力。
小说中有直接关于命名(ming)的讨论。当连思睿受到来自外(wai)界的壮大压力,段河问(wen)她:“这么多年你(ni)的名(ming)字(zi)如影随形,已对你(ni)组成了一种谩骂,你(ni)为什么没改名(ming)?”连思睿说:“改了名(ming)字(zi),能改命吗?”
因此,姓名(ming)是重要的又是不重要的。它固然标签化了我们(men),却(que)没有必要通过变(bian)动名(ming)字(zi)实现外(wai)观的回避。面临谩骂时就叫“阿咒”,他人以为无可皈(gui)依时就叫“段河”。当我们(men)认可、承载和(he)接纳它的时候,名(ming)字(zi)做为标签的意义随之(zhi)而消解。
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,采(cai)写:实习记者 周文晴,编(bian)辑:黄月、尹清露、潘文捷,未经授权不得转载。